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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学习园地】殷世炎的艺术实践


当彗星遇上昆虫

——殷世炎的艺术实践


习关磊\文

 


 


形象-材料

 

像是一块岩石、矿石,一块水晶;在地质作用下,风化、搬运、沉积;产生断层;挤压,形成褶皱。并在拉伸与挤压中延展出山脉与裂谷,以便材料可以更好的在新的场地中开始,在高山上,在深谷中,材料得以有更广阔的延展空间。殷世炎的作品由这种大片的岩层与地质运动构成。

 

这是材料的地质运动机制:透着白色的半透明方块,中间分布着多层的黑色烧焦的洞和白色的柱状孔洞,穿过页岩一般的多层。有时,方块会凸起、凹陷、中空、穿过,从内部到外部、从空间到实体。还有一些其他的材料:泥土上包裹着薄透的纸,被切分,中间隔上透明的胶管,用红色、蓝色的铁丝将它们串连,针插入,针的一端是白色的小球或红色的晶体。

 

材料通过地质运动逐渐饱满而产生强度。地质运动总是伴随着形象,不是纯粹材料的运动,是形象-材料的运动:树脂,形成透明的晶体、石块,包裹与凝固,包裹住一只手,手穿过方块,手指作为岩石从方块中耸立出来,在方块内部的是中空的手掌。手指,透明的手指,岩石的手指,作为昆虫腹的手指;透明的昆虫腹,岩石的昆虫腹,被红色、蓝色铁丝穿过的昆虫腹;血管的铁丝,昆虫的血管,手指的血管。有时候,材料本身的一些部位有着另一种强度,依附于形象、穿过形象:那些如岩块一般的,被切分成多块的灰紫色粗糙平面;铁丝的穿过、缠绕与弯曲;那些复合的质感与材料、复合的行为、复合的痕迹,总是会穿过形象,展现他们特有的强度,同时也将形象高高举起,疯狂的叫喊着:“这就是形象!这就是形象!”

 

总之,在殷世炎的作品里,材料都是形象党的忠诚党员,他们保持着自己的个性,但时刻牢记自己的集体,个性也会服从于集体,时刻准备着,时刻高喊着:“形象!形象!”

 

材料始终是严肃而活泼的,对形象的高喊并没有给材料划分严格的区域,没有被限定。它们在高喊着“形象”中铺张开来,这是一场大游行。在游行中,我们看到材料高喊着形象,我们却看不见形象,看到的是一大片流动的材料。在游行中,黏土高喊着骨骼,铁丝高喊着血管,石蜡高喊着脂肪。殷世炎的艺术实践,不是为了展现材料,也不是表现形象的探索。他探索的是这种高喊,做出高喊,做出这场大游行中迭起的高喊。

 

作品中,高喊是最大的强度,材料和形象都在高喊中逃脱。在高喊中,我们无法抽离出单独的材料,也无暇辨识其中的形象。高喊将它们掩盖,只有少数的杂音从中间冒出。当然,中间也会发生意外的爆炸,那是另外一种高喊。也许在下文中我们会遭受类似的爆炸。这种高喊是高喊着形象的材料喊出的声音,它们是一群形象-材料。


 


形象

 

脊柱,我们面对的是以混合材料形式出现的连续的形象组合,材料形象与形状形象的组合。连续流变的形象与由材料形象构成的单一形状形象不同,它是一种强烈的运动:白色的、粉质的、硬的、相扣的手指排列成脊柱,白色、粉质、坚硬的材料形象是手指成为脊柱的可能性。这还没有结束,脊柱上有残破的贴金,手指间有粉色的肉的黏土,时而有血红的切面,金属的针穿过红色的晶体钉在肉中,脊柱的一段向上弯曲,像一条正在爬行的蚕。在殷世炎的平面作品中也有类似的形象,虽然那些细胞一般的平面似乎显得更为抽象,由一些重叠的圆圈、颜料的色点、飘动的墨线、散开的粉状物所组成,它的形状与色彩将它带入一个细胞的形象区域,在这个区域中这些色点、墨线、圆圈是构成细胞的部分:液泡或是线粒体。

 

当手指显现的时候,它便已经作为骨骼;当骨骼显现的时候,它便已经作为蚕;当蚕显现的时候,它便已经作为建筑。在连续流变中,作为形状的形象无法显现,作品无法被指认;在连续流变中,作为形状的形象让位于作为力量的形象:因为,作为形状的形象在连续的发生变化,每一次变化都是对前一形象的某一区域的敏感切入,这种不断切入产生的形象流,让一种力量变得可见。

 

形象具有不断增多的能力,一个形象可以添加、排列、放置、生长、塑造成另一个形象。这基于我们对形象的极为普遍的感受认知:我们能够认知一个做成米老鼠样子的蛋糕或一片像手掌的梧桐叶。殷世炎的作品中的形象基于这样的感受,但是并非仅仅在于这样的形象的增多能力。它还在于一个形象的体系,体系中各元素之间的关系,手指与脊柱之间的构成关系。

 

手指如何构成脊柱?为什么要这样构成?这其间潜藏着一种创造力量。这绝非是一种和个人经验相关的,简单的判断能力。我们可以想象,当我们面临这样的判断的时候,我们即非面对手指,也非面对脊柱,甚至我们无法辨别手指与脊柱之间的差异。我们只能虔诚的向我们的神明祈祷,向神明献祭,祈求神谕。


 


铆定点

 

殷世炎的作品是被铆定点牵连着的运动:当手指生长出枝叶,这是骨骼变成昆虫的可能性。在这种可能性中,形象与材质结构混合,蜡与棉线包裹成鲜红的花瓣,管子从中间插入,这是郁金香变成心脏的可能性。

 

铆定点总是落在形象上,昆虫是形象,而非概念或结构。形象的昆虫,不是节肢的,没有触角,没有口器、复眼或翅脉,甚至没有足、没有头部,只剩下一个弯曲的身体,或是一个有翅的身体,因为身体和翅是形象不可或缺的部分。

 

殷世炎的艺术实践是对虫子的解剖、手术甚至是破坏:摘除复眼,破坏翅脉与口器,以求重新找回虫子。然而这种手术是必要的,复眼、翅脉、口器经过摘除与破坏之后,在这些空缺的位置上昆虫才得以出现,铆定点便在这个时候形成。

 

 

 

多个铆定点

 

形象的昆虫在诞生之后,身体会被一根手指所取代,但这并非是作为形状的手指,而是作为骨骼的手指;翅脉会被排列的放射状金属线条所取代,但这并非是作为形状的线条,而是作为材料的线条,是排列成放射状的大头针的线条。

 

当一个人体器官,如:一截手指,作为昆虫的腹;这截手指具有一种自足的、不确定的昆虫性存在感,手指试图从昆虫中逃遁,它不断弯曲、蠕动,甚至翻滚,终于彻底变成了一只昆虫。于是,昆虫开始交配,手指慢慢接触对方的指尖,抚摸、紧紧相扣,这些缠绵、颤动的体块,排列成一根脊柱,脊髓从脊管中穿过,脊神经从椎间孔中生长出来,它们不断的生长、分支、硬化、发芽长出枝叶,叶上生长出肌肉,肌细胞与红色、蓝色的棉线吞噬着叶脉,中间流淌着血液,血管是蜡烛的烛心,石蜡是覆盖肌肉的脂肪,血液沿着茎流入心脏,心脏在遭遇着解剖,心肌被切分,肌肉的边缘被向外翻起,心室和心房被延展,心脏痉挛成一朵含苞的郁金香。

 

殷世炎的艺术实践所造成的是这种具有诸多铆定点的场域。这并非是一种形状上的流淌,而是在多个铆定点之间的无法确定的场域,一种感受连续流变、交叠的场域。



 

繁殖:刺破身体

 

手指刺破昆虫的腹,从昆虫的身体中生长出来。它探出指尖、一个或两个关节,昆虫的身体被刺破,显得十分脆弱。这是一种“异形”式的繁殖:刺破一个身体,而繁殖出一个新的生命。

 

昆虫虚弱的身体,牵连着蠕动的手指,这时指尖被树枝刺破,就像指骨从内部刺破指头生长出枝叶,手指也变得虚弱了,繁殖就在这一大串不断生成的虚弱的身体上进行着,不断的刺破身体,这是一系列连续流变的残酷严刑,身体不断的虚弱,但始终不能完全死亡。

 

 

 

祭品

 

昆虫不会完全的死亡,但死亡在这种刺破中是时刻发生着的:昆虫的一部分死亡了,被新生的手指所取代。这是一场连续的死亡,是一场盛大的献祭。

 

殷世炎是这场献祭的祭司,他虔诚的面对着他的神明,演绎着这些祭品在刺破中的繁殖。在不断的刺破中,祭品扭曲、痉挛、虚弱,但必须要刺破身体,在刺破中,祭品繁殖,在繁殖中祭品得以逃脱。这就是驱动这场盛大献祭的虔诚。


 


祭坛

 

祭坛上的祭品不断的刺破身体,从繁殖中逃脱。然而,祭品的繁殖只是献祭的一部分。在献祭的过程中,祭品死死地咬住了祭坛,和祭坛融为一体,它繁殖的力量也注入到了祭坛中去,祭坛没有像祭品一样连续的展开繁殖,那些巨大的磐石在力量的驱使下错位、崩裂,将祭品包含入自己的体内。

 

这崩裂的祭坛是一个残破的身体,一边的乳房处是打开的窗户,里面几瓣心肌围绕着花蕊,血液从花瓣中流出,血管连通着肌肉的叶和手指的昆虫。

 

祭品在这个身体中找到了位置,它们仍在繁殖,祭坛给了它们一个巢穴,祭品在巢穴里繁殖。这个身体,是牙齿的口腔,眼睛的脑袋,心脏的胸腔,昆虫的巢穴。

 

祭品在这些相互联系的位置中繁殖:首先,是一对正在尾交的昆虫,昆虫的腹是牙齿,牙齿在口腔的位置上,然后是倾斜的脑袋。祭品隐遁在祭坛空间中,这是一个封闭且没有界限的空间,祭品融入这种界定之中:一个封闭且没有界限的身体。

 

祭坛呈现出的是一种全新的形象与姿态,但他与其他姿态是共存的,在材料和延展方式上都是统一的。作为牙齿的尾交的昆虫与作为眼睛的昆虫在脑袋的空间中,与作为巢穴的头部相配合,产生出一个独立的、安静的、建筑一般的形象,但这个形象同时也是被刺破的、繁殖欲强烈的、混合在一起的。

 

而在身体的下半段,骨骼变得纤细、轻盈、抬升;形象是模糊了的,形象在这里成了一团边缘不清晰的线条,一个不确定的轮廓:手指相互接触是昆虫尾交形成的脊柱,上面是用树枝搭建的似鸟巢的头颅,鼻子扑腾着翅,正要飞离巢穴。

 

在这些模糊的形象中,祭品仍然在繁殖,多个铆定点也依然存在,它们穿梭在这些模糊的形象以及细节的变化中,作为这一系列运动之中较清晰的轮廓。

 

 

 

晶体

 

这些模糊、轻盈、上升的形象,沿着祭坛上升,飞升到祭坛的顶端,仰望神明。一颗明亮的彗星,那是一颗巨大的晶体,拖着长长的彗尾,那是神明给予它的光辉。在这种上升中,我们想象形象完全消失了,这样的消失不是虚无,是形象在不断逃脱中,进入的一种在形象层面上无差异的空间,在这个空间中,昆虫和手指没有差异,手指和骨骼没有差异,脊柱和树枝没有差异,心脏和花朵没有差异,祭品的繁殖是一种无差异的重复。同时,形象的位置也是无差异的,这不是说所有的形象都在同一个位置上,而是说位置与位置之间的关系是无差异的,是一个重复而稳定的位置结构:口腔与脊管没有差异,胸腔与皮肤没有差异,脑袋和鸟巢没有差异,位置的产生是一种重复的关联结构的生成。这是一种晶体空间:晶体空间中原子不断的重复,位置的排列具有三维空间的周期性,隔一定的距离重复出现。

 

只有昆虫留下来,许多只昆虫;昆虫所在的位置是巢穴,许多个巢穴。昆虫相互接触,昆虫上是打开的昆虫,里面几只昆虫围绕着昆虫,昆虫从昆虫中流出,连通着昆虫的昆虫。昆虫开始交配,昆虫慢慢接触对方的昆虫,缠绵,这些颤动的昆虫,排列成一只昆虫,昆虫从昆虫中穿过,昆虫从昆虫中长出来,它们不断的生长,长出昆虫,昆虫上生长出昆虫,昆虫与昆虫、昆虫的昆虫吞噬着昆虫,中间流淌着昆虫,昆虫是昆虫的昆虫,昆虫是覆盖昆虫的昆虫,昆虫沿着昆虫流入昆虫,昆虫在遭遇着解剖,昆虫被切分,昆虫的边缘被向外翻起,昆虫和昆虫被延展,昆虫痉挛成一只昆虫。

 

在这个空间中,多个铆定点依然存在。铆定在这些无差异的昆虫之上,这些铆定点也是无差异的,但它们的量是多的,它们在这些无差异的昆虫中选择,铆定在被选中的昆虫身上。这样的铆定也不造成差异,被铆定的昆虫和未被铆定的昆虫是无差异的,这是一种面对无差异的选择。

 

 

 

祈祷

 

在无差异中进行选择是祈祷的过程,通过虔诚的祈祷获得神谕,选择在神谕中诞生。铆定点是神谕的选择,铆定是祈祷的过程。

 

手指、心脏、昆虫、骨骼,这些形象的差异是介入神谕的物化。在虔诚的祈祷中,铆定点物化为手指,于是手指便刺破昆虫的腹,从昆虫的身体中生长出来。

 

 

 

彗星

 

晶体长长的彗尾是神给予它的光辉,在祈祷的过程中,晶体围绕着神运动,神明的力量牵引着晶体,围绕着,时而近神,时而远神。近神和远神时由于受神力量的影响的强度不同,晶体也发生着变化。

 

晶体在彗星式的运动中,受神的力量的牵引,同时也时刻遭遇着神的力量的冲击。随着近神与远神,这种冲击也发生着变化,在这种运动中神谕也发生着变化。祈祷是在这种彗星运动中进行的,神谕也在祈祷中运动。或者说,正是祈祷创造了神谕,神在祈祷中得以显现。殷世炎的艺术实践,是在这种祈祷中,小心翼翼的,敏感的捕捉神谕。在这种捕捉中,昆虫时而相互接触,时而被打开,时而交配,时而排列,时而流淌。一群昆虫突然被惊得飞起,四散而飞,飞得满屋子混乱;突然又抱成一团,一只紧贴着一只,成一个紧致的昆虫团子;突然又像陈列标本一般,规整的排列;突然又一只叠一只,像叠罗汉似的,叠得很高,很高;突然一颗彗星划过,把它们打散,昆虫散落成女人的身体,一边的乳房打开着,里面是心肌痉挛成的郁金香。




2017年12月9日






2018-05-24